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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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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七月流火的時節,恰是農歷六月,民間有在這個時候吃“六月黃”大閘蟹的傳統。正逢難得與家人一聚的狄爾森身在上海,甚為疼愛韓婉婷的宋美齡便在這時選了一個周末的晚上,趁著蔣介石從南京回上海公幹的機會,將一眾親眷們都召集在了一起,吃了一頓格外熱鬧的晚餐。

晚飯後,蔣家大些的孩子們孝文、孝章和被韓婉婷當做親生兒子一般撫養的念卿都團團的圍在家族中最小的兩個小嬰兒的身邊,嘰嘰喳喳的笑鬧著,不時還逗弄起一歲大的孝武和才兩個多月的思平。

蔣經國的妻子蔣方良抱著孝武,很是親昵的與抱著思平的韓婉婷並肩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輕聲細語的說著孩子的話題。蔣方良已經養育過兩個孩子,剛做媽媽的韓婉婷自然將她視為育兒方面的老師,仔細的向她討教關於孩子生長方面的諸多問題。

宋美齡一生雖然沒有生育過孩子,但卻非常喜歡第三代的孫子孫女們。她像一個真正的奶奶那樣,端坐在客廳中央的大沙發上,一手攬著11歲的孝文,一手攬著8歲的孝章,膝邊還半跪著和孝章一樣年紀的念卿,和顏悅色的與三個孩子一邊說話,一邊笑看著婉婷和蔣方良懷中的小嬰兒。長久以來空蕩蕩缺少生氣的家裏此時充滿了和樂融融的氣氛,讓她這個女主人感到相當的滿意。

客廳另一邊的安靜角落裏,蔣介石父子與狄爾森坐在一起,簡單的寒暄幾句家常話後,心系東北局勢的蔣介石很快便將話題轉向了國家大事。身在戰鬥第一線的狄爾森,自然成為了蔣介石了解前線戰場實情的最佳人選。狄爾森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如此近距離的與總統面對面,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與他說過這樣多的話。相比之下,就顯得陪坐一旁的蔣經國安靜沈寂了許多。

可能是與家人在一起的緣故,蔣介石沒有了在南京總統府裏的威嚴與冷凝,顯得比平時更隨和親切了一些。他靠在沙發上,認真的聽著狄爾森對每一個問題的回答,時不時的就他的回答提出一些疑問。幾番一來一往的回答之後,狄爾森見蔣介石的心情很是不錯,終於打算將心底裏深藏著的話說出來:

“委座。”

對於狄爾森,這個出身卑微但卻始終很要強的孩子,蔣介石心中一直存了一份好感。他本人幼時經歷變故,父親早喪,全靠要強的母親一手拉扯長大。成長歲月裏,因為沒有父親,與母親相依為命的他沒少被同村的小夥伴們欺負,因此,不知不覺間就養成了他倔強好鬥甚至報覆心強的個性。

正因為有著這段不一般的童年經歷,所以,他特別欣賞和器重那些出身寒微卻積極向上的年輕後輩。當年他答應婷兒的要求,固然有著自己的打算,但其中也不乏他對這個年輕人的考察。數年來,狄爾森在軍中的一系列優秀表現,都在告訴他,這是一個非常值得培養與提拔的可造之材。他很高興,自己的親戚中能有這樣不錯的後輩,將來或許可以成為他在軍隊中可靠的用以監視孫立人動向的心腹。

所以,當他聽到狄爾森有些見外的沿用外人對他的稱呼“委座”時,便擺了擺手,微笑著用一口濃重的寧波官話對他道:

“逸之,你是我的侄女婿,跟著婷兒一起叫我‘姑父’就是了,‘委座’這種稱呼都是外人叫的,我們自己人,可不許這麽見外啊!”

“是的,姑父。”

“嗯,這就對了嘛。剛才你是有什麽話要說嗎?說來聽聽。”

狄爾森微微垂下眼睫,略思忱了一下,擡眼看著蔣介石,不急不緩的說道:

“姑父,我是個帶兵打仗的武人,書念得不好,也不太會說話,要是在您面前有什麽話說的不對,得罪了您,還請您原諒。”

“哦?會得罪我嗎?那我倒要聽聽看你會說些什麽。”

蔣介石非但沒有露出絲毫生氣的樣子,反倒興趣盎然的看著他,一臉興致的等著他繼續說下去。狄爾森想了想,正色道:

“這次停戰的時機,對我軍來說,很不利。”

“嗯,接著說。”

“撇開內戰的說法,單從軍法上講,我軍沒有一鼓作氣的徹底追過松花江殲滅共,軍,反而在共,軍茍延殘喘之際給了他們如此重要的喘息之機,放過了他們,若待他們喘過氣來,形勢將對我軍產生極大的不利,恐怕東北的局勢將產生巨大的反轉。

我和軍座其實都極不讚成止步於松花江南岸。如果當時能一鼓作氣拿下哈爾濱,那麽,共,軍就算想要翻身,沒有了哈爾濱這座工業城市作為倚靠,即便有蘇聯人的支持,恐怕也是有心無力了。我以為,此次停戰,讓我們失掉了消滅共,軍的最好時機。”

蔣介石聞言沈默不語,雙眉緊皺,一旁的蔣經國聽聞,心中一驚,以往從未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直言他的不是,不由得坐直了身體,望著他的父親,雙眼緊緊的盯著他的父親,等待著他的反應。

蔣介石沈吟片刻後,倒是沒有顯出非常生氣的樣子,而是目光炯炯的直視著狄爾森,手指輕輕的在沙發的扶手上慢悠悠的敲擊著,沈聲道:

“若是你,將如何抉擇?”

“與其受人牽制,倒不如斷臂一搏。搖擺不定,只會備受其害。”

“你的意思是,我當不顧美國對我國貸款回收的要挾,堅決要求你們渡過松花江追擊共,軍?”

“是。這才是真正解決國共之爭,達到天下太平的最好辦法。若我軍一鼓作氣的消滅共,軍主力,稍後再陸續用兵解決其殘餘勢力,那麽天下再無紛擾,將一派承平。美國人想要保障其在華利益,或是想與我國結盟,利用我國在遠東的有利位置,威懾周邊各國,以達到其挾制蘇聯、控制日本等目的,則必須仰仗於我們。屆時,所謂的貸款與軍援,即便他們不願給,也不得不給。”

“你說的的確不錯,也很有道理。但是,你有沒有想過,若此時美國撤走借給我國的貸款,撤走答應援助我國的軍備,打仗是要花錢的,沒有錢,又沒有裝備,我們拿什麽去和共,產,黨爭呢?豈不是白白的將大好天下都拱手讓給共,匪了嗎?那些可惡的美國人,等於是在死死的掐著我們的脖子!實在令人可恨!”

“姑父,您也知道,美國人並非真心的幫我們,處處插手我們的內政,不過是想將我們當做他的傀儡,把您當做兒皇帝,事事都要聽從他們的操縱。與其被他們這樣掣肘,倒不如趁此機會,咬牙一搏,趁著將士們追擊共軍的氣勢如虹,徹底的將共產黨這個心頭大患消滅,斷了美國人時時以此來要挾我們的機會。

軍餉一時的不濟,沒有美式的武器,將士們倒是可以克服,當年和小鬼子打仗的時候,我們有過半年多沒有見過一個大子、再差的漢陽造都用過,還有什麽可怕的呢。怕只怕……現在的放虎歸山,將來會遺下無窮的後患。

到時候戰火連年,將士們看不到卸甲歸田過娶妻生子的太平日子,必不願再將自己的性命白白耗費在毫無意義的內鬥之上,人心渙散,時局動蕩,再想要重整旗鼓,一鼓作氣的消滅共,軍,幾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狄爾森異常冷靜的將這些話說完,屏息凝神的看著蔣介石。他知道,自己的這番話雖然於政事的決策沒有任何幫助,且換做任何一個人聽來,都是極不好聽的悖論。但是,他是黃埔的學生,眼前的這個人不僅僅在身份上是他的領袖、姑夫,也是他的校長。黃埔的精神他從未敢忘,畢業時,授予他的那柄中正劍代表的意義他也始終銘記在心。於他而言,忠於國家、三民主義與忠於領袖是同樣重要的。那麽,對領袖說出自己的內心感受,將自己所見所聞誠實的反映給領袖聽,也是自己作為一個黃埔軍校的學生應該做到的。所以,他明知自己的這些話可能會讓蔣介石非常不快,但是,他還是選擇了忠誠的面對自己的內心。

蔣經國在一旁聽得背後幾乎起了一層冷汗。以他對父親的了解,逸之說的這番話能讓父親忍到現在不大發雷霆,已經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他從小就對父親又敬又怕,極少有違拗父親心意的時刻,更不用說當著父親的面指責他的決策有誤。因此,他的心裏此刻七上八下的很是忐忑,生怕這位膽大包天的妹夫出格的言論惹惱了父親,不但自毀前途,還會讓婉婷一起跟著備受責難。

出乎蔣經國和狄爾森意料的是,蔣介石居然沒有半點要發火的跡象。他重重的嘆了口氣,頗有些疲憊的將身體靠近了柔軟的沙發靠背裏,略仰著頭,看了看天花板上的吊燈,緩緩道:

“難為你對黨國的一番忠心了。若黨國中人,人人都像你這樣忠心,共,產,黨這樣的癬患早就被徹底清除了,何至於會發展到今天敢與我抗衡的地步!”

他頓了頓,似乎捕捉到了什麽,忽然坐直了身體,目光灼灼的看著狄爾森,眼神中有著懷疑和警惕,正色道:

“不過聽你剛才這番話,似乎在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何以你就認定了我們會在與他們的較量中敗下陣來?莫非,你和他們有過接觸?”

狄爾森坦然的搖搖頭,直言道:

“兩軍對陣的時候,我聽過他們向我軍喊的口號,也抓到過共,軍的俘虜,見過一些衣衫襤褸的士兵,其實也就是穿上軍裝的農民,大多只會種地,一輩子摸得都是鋤頭和鐵鍁,連開槍都是不久之前才學會的,識字的人幾乎沒有。要說真正的赤色份子,我還沒有遇到過。”

“既然如此,你何以斷言將來我軍在戰場上會輸給他們?現在軍事上占上風的可是我們,無論是兵力,還是軍力上,我們都有無與倫比的優勢。現在停戰的契機的確不好,但我相信憑我們的實力,要想徹底剿滅他們,也並非什麽難事,無非多花一點時間,多用一些經費和人力罷了。”

“人心。”

“人心?”

“是。我曾經問過那些被俘的共,軍士兵,為什麽要加入共,產,黨的軍隊?他們都回答說,共,產,黨告訴他們,只要打敗了腐朽的國,民黨政府,將來他們就可以分到田地,就可以不用交納許多的苛捐雜稅,他們可以住進屬於自己的房子裏,不用在當佃戶,也不用再受地主惡霸的欺負。他們每天都能吃飽飯,過上豐衣足食的好日子。我想,這就是為什麽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他們的隊伍中,越來越的人一心向著他們的緣故。”

“就憑這麽拙劣的謊言嗎?他們這根本就是在愚民。”

“可是,他們給了很多人希望。人只要有了希望,就會充滿了力量,就能堅強的活下去。這也是我為什麽會覺得必須要在他們給更多人帶去這種很難實現的願望,激發更多人爆發出更大的力量之前,要加以剿滅的理由。否則,我們將徹底的敗於這種巨大的力量之下,再難有翻身的可能。

因為,我們的士兵們也是普通人,向往的,也是這些最平凡的東西。俗話說‘當兵吃糧,吃糧當兵’,他們當兵打仗的目的,也就是為了有口飯吃。一旦我們的人心也都向著共,產,黨,而去,您覺得,我們還有獲勝的把握嗎?”

狄爾森一字一句的將這些話說完,蔣介石和蔣經國的面色都漸漸的凝重起來。三個人互相望著,沈默了。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每個人都清楚,這個答案是什麽。客廳的這個角落裏,陷入了可怕的沈寂之中。

一間客廳裏,一邊是歡天喜地的嬉鬧,一邊是鴉雀無聲的沈寂,冰與火一般的對比。嬉鬧著的女士們和孩子們不會想到,不久之後,他們的家庭就將要經歷人生之中冰與火的考驗。沈寂著的先生們也不會想到,命運的轉變會來得這樣快,快得令他們猝不及防……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之八 父愛如山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好忙,又臨近月底,更新的速度恐怕會放慢,大家不要著急哦。我會見縫插針找時間寫的。感謝大家一路而來的支持!你們的支持將是我永遠的動力!謝謝!

韓婉婷在出神。

她看著站在嬰兒床旁邊,抱著女兒的狄爾森在楞楞的出神。原來,一個男人溫柔的抱著孩子的模樣,可以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畫面。恐怕,再沒有什麽能比這幅畫面更打動她,更震撼她,更讓她心間湧起一陣陣的柔情蜜意。

她以前並不知道他喜歡孩子。因為在她兒時的記憶裏,他手下的那幫小兄弟們,從最小的六歲的小“跟屁蟲”到最大的心腹黑皮,人人都很怕他,每每說起他,臉上都會露出既拜服又畏懼的表情。從那以後,她的記憶中便留下了一個深刻的印象,像他這樣的男人,大約是不會喜歡、也不會有耐心去喜歡孩子的。

直到有了小念卿之後,她看到了他身上隱藏著的、從不為她所知的另一面——對孩子的溫情。小念卿剛見到他的時候,被這樣一個人高馬大,眉峰冷峻、長得像洋人的叔叔給嚇到了,躲在她的身後幾乎不敢靠近他。她以為他會對這樣的小屁孩露出嫌惡的表情,可他只是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平靜的看著怯生生偷看他的孩子。

後來,每次他來看她的時候,都不忘給小念卿帶禮物。他會給念卿做木頭小手槍;他會給念卿紮草編的小蟈蟈;他會給念卿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五顏六色的洋泡泡;甚至他還會將小念卿扛在肩頭上去操場上看戰士們比賽拔河……漸漸的,小念卿不再懼怕這個看似兇惡卻內心溫柔的叔叔,而是將他當作自己的英雄那樣崇拜與喜愛。當她從美國回來的時候,小念卿幾乎已經和他親如父子。

從那時起,她知道,他的心底裏藏著許多許多的溫柔。每每看見他和念卿在一起嬉鬧、在一起靜靜的坐著看書,在一起相依偎著入睡的時候,她的心裏便禁不住的湧上無限的溫暖。年少時代漂泊無助的孤苦生活,並沒有磨去了他心底裏的溫情;從小被父母拋棄的痛苦,也並沒有讓他喪失了如何去愛人的本能。她對自己說,這樣的男人,你一定要好好的去愛他,用濃濃的愛、滿滿的愛,去填滿他缺少的那部分沒有愛的曾經空洞的心。

她以為自己已經看到了他心底裏的那份柔軟,卻沒想到,他的那份柔軟會是這樣的強烈,這樣的深厚,以至於連身為人母的她都感到了自慚形穢。

那還是她剛做母親不久,對如何照顧好一個小嬰兒還缺乏經驗。雖然身邊有姑媽派過來照顧她和孩子的保姆,但常常,她還是會被小嬰兒的吃喝拉撒弄得手忙腳亂,驚慌失措。

有一次,孩子突發高熱哭鬧不休,她想盡辦法給孩子物理降溫卻絲毫不見起色,後來請來了醫生打針、吃藥也都不見效,眼看著孩子的小臉被高熱燒得通紅,哭得淒慘不已,她又心疼,又害怕,又著急,只恨不得自己能代孩子受這種痛苦。

心急如焚之餘,她完全不知所措,哥大畢業的高材生此時除了抱著孩子一起哭什麽都不會做,家裏的保姆也是急得束手無策,除了抹眼淚根本沒有一點辦法。直到他從軍政部辦事回來,見到一屋子都在哭的女人。當他看到孩子小臉燒得通紅的模樣,立刻明白了一切。

那時,她已然哭成了淚人,頭腦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看著他甚至連一句完整的話都不會說。他從她的懷中接過渾身發燙的女兒,冷靜的吩咐保姆立刻到廚房裏取一些姜和蔥白,搗碎,裝在紗布包裏,蘸著家中用來燒菜的白酒,動作迅速又小心的在孩子的額頭、胸口、手心、腳心等地方仔細而輕柔的擦拭。

幾近神奇般的,原來哭得臉憋通紅的小寶貝居然在他的擦拭下,哭聲漸歇,一度燒得發紅的小臉也開始在慢慢的恢覆正常。她怔怔的看著他,幾乎傻在了當場。看他動作那樣熟練又輕柔的樣子,看他神奇的讓孩子的高熱消退,簡直讓她有些難以置信。

她這個當媽的,有時在替孩子換尿布的時候,那樣細嫩柔軟的小胳膊小腿,她都不敢用力觸碰,生怕弄痛了孩子。年少時的他,習慣了用拳頭說話,那雙手是何其有力。當兵打仗多年,他的手拿慣了槍,摸過許多冰冷堅硬的手榴彈、大炮,粗糙的大掌密布著厚厚的老繭。這樣的他,怎麽連照顧小嬰兒這樣細致溫柔的事情都會呢?她從沒見到過一個男人,可以像他這樣細心入微的照顧孩子,也從不知道,原來,當一個男人溫柔的抱著孩子的時候,看起來是那麽的……迷人!

後來,他大約是看出了她的驚訝,當孩子的體溫在不久之後果然漸漸退去之時,他這才如釋重負的長舒一口氣,一邊解著自己襯衣的領扣,一邊淡然的對她說:

這點三腳貓的本事還是在育嬰堂裏,跟著餘婆婆學會的。只是沒想到,十多年後,這點微不足道的本事幾乎救了我們平兒的性命。

他的話說的很是稀松平常,從他的表情上根本看不出有多少情緒的變化。可是,她卻聽得心頭不禁狠狠的瑟縮在一起。育嬰堂!是的,養安堂。那個當年她還以為是藥店的育嬰堂!

從他出生那天開始,他就在那裏和餘婆婆一起相依為命的生活了十多年。她無法想象,在那段他平素很少提及的歲月裏,究竟多少次徘徊在生死邊緣,究竟走過了怎樣的悲苦時光。在缺醫少藥又缺乏溫情關愛的育嬰堂裏,如果生命不夠堅強,也許就會無聲無息的過早夭折在那片幽暗的天地裏,還沒有伸展的翅膀,就會悄然的被命運無情的折斷。

看他那樣嫻熟的替平兒擦拭著小小的柔軟的身體,她可以想象,在他兒時的歲月裏,一定、一定幫著餘婆婆為許多許多個不幸患病的孩子做過同樣的動作。當年,當他在救治著那些與他差不多大的孩子的時候,心裏一定會希望,他們都能安然的度過人生的第一個難關。活下去,就代表著希望。

心疼,憐惜,自責……她的心裏在那一刻滿滿的被這些無法遏止的情緒所淹沒。她無聲的投進他的懷抱,緊緊的摟著他,仰頭看著他泛著溫柔眼神的藍色眼睛,伸出雙手輕捧著他的臉,低聲道:

“好人有好報。逸之,你從來都是一個溫柔的好人。從來都是。所以,我們的女兒也被你種下的福蔭關照到了!”

他看著她,看了很久,忽得將她用力的攬進自己的懷中,那樣的用力,仿佛要將她嵌進自己的身體裏去。那時,她才驚覺,他竟在微微發顫,他的一雙手,是那樣的冰涼,冰得幾乎刺痛了她的心。他緊緊擁著她,在她耳邊顫抖著聲音呢喃的話,直到現在,她還記得一清二楚:

“我真怕平兒熬不了這一關,我真怕自己救不了她。曾經,有許多和平兒一樣大小的孩子,無論我用了多少姜、用了多少蔥白,無論我怎麽給他們擦拭身體,他們的體溫都沒有消退下去。然後,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死在我的面前,一次次看著他們幼小的屍體被裹上白布,埋葬在養安堂的後山上……婉婷,我怕,怕極了!就是沖鋒陷陣,哪怕和敵人拼刺刀的時候,我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過……我真怕平兒她就這麽……”

第一次,自從認識他十多年來的第一次,她聽到他對自己說,他害怕。少年時代,他曾是讓小兄弟們敬畏的“老大”;抗戰時期,他曾是令新兵們畏懼的鐵面教官;如今他又是孫立人將軍最器重的部下。他從來都是那樣的驕傲、勇敢,甚至還帶著點桀驁不馴。她從沒想過,原來,看似傲視一切的他也有害怕的事情,也有他因為珍愛而害怕失去的人,也有他感到恐懼與驚慌的東西。

那時,她是多希望,自己的父親和母親能夠親眼看到這一幕。她多想讓他們知道,她選擇的丈夫是多麽的優秀,她愛的男人是那麽深刻的愛著她和孩子!她多想大聲的告訴父親和母親,她當年的選擇沒有錯,她現在生活的很幸福!

……

想著想著,韓婉婷望著狄爾森的眼中漸漸的浮起一層薄薄的水汽。當年她為了和逸之在一起,固然吃了許多的苦,承受了許多旁人難以想象的壓力。可是,她卻從來都是甘之如飴。比起很多人,那些無奈的屈從於命運的人們,堂姐令儀,阿芬,秀姨,甚至還有姑媽,她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是多麽的美好。

“這是怎麽了?好好的,怎麽哭起來了?”

狄爾森低沈卻帶著幾分玩味的嗓音在她的頭頂響起。她回過神來,仰頭看他,他抱著洋娃娃似的女兒,就站在她的面前,藍色的眼睛裏漾著柔柔的笑意。小家夥睜著一雙與他一模一樣的藍色眼睛,一動不動的看著她,欲滴的口水懸宕在她沒有牙齒的小嘴裏,小手小腳卻在父親的懷裏上上下下的蹬動個不停,看起來是那麽開心快樂。

兩雙如出一轍的藍色眼睛就這麽笑盈盈的看著她,讓她的心柔軟的無以覆加。她站起身,伸手手指遞到女兒的面前,小家夥柔軟的小手立刻緊緊抓住了它,攥得那樣緊,好像不願意她離開。她溫柔的笑了,俯首下去輕輕吻了吻她胖嘟嘟的小臉蛋,擡頭看著狄爾森,柔聲道:

“有了你們,讓我覺得自己好幸福。”

狄爾森嘴角扯出了淡淡的笑意,將懷裏的女兒交到她的懷中,看著她小心翼翼的姿勢,禁不住伸出雙臂,將她們母女倆都一同抱在了他的臂彎中,笑著道:

“幸福的想哭嗎?”

她點點頭。他微笑著揉著她的發頂,想起早些日子的往事,不禁調侃道:

“真沒想到,當年那個傻兮兮的女孩子,如今也當了媽媽了。都是當媽媽的人了,可不能再傻兮兮了,下次我回來,可不許再讓我看到你和孩子一起大哭的場面了。我的心臟啊,這些年裏就被你嚇過太多次,如今實在經不起你再這樣嚇我啊!”

聽他說起那件讓她又羞又窘又心酸的往事,想起當時那副場面,如今回想起來,著實讓她也禁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她抱著懷裏拼命吃著自己小手指頭的寶貝轉回身,卻不像平時那樣伶牙俐齒的與他辯駁,而是不無擔憂的凝視著他,幽幽的“威脅”道:

“當年那個無所畏懼的男孩子如今也當爸爸了。今後不管你在哪裏,都要記著自己不是一個人了,你還有我們,你還有個傻兮兮的太太和寶貝女兒,可不能再不要命的一個勁的只知道往前沖。要是下次回來,再讓我從你身上找出一個新傷痕的話,看我怎麽要你好看!”

他聞言哈哈的仰頭大笑,摟著她的脖子,狠狠的在她額前死命的親了幾口,調笑道:

“哦?說來聽聽?你打算怎麽收拾我?”

“罰你不許抱女兒,不許親女兒,離女兒三米之外!”

“只是這樣?”

“這樣還不夠嗎?”

她擡頭作勢努瞪他,他見了,一張臉上笑得極為詭異。見她不明所以,便竊笑著附耳到她的耳邊,嘀嘀咕咕的說了幾句,立時將她說得氣血上湧,面色含春。

“你!你!你……下流!”

她瞧著他那張促狹又得意的表情,又羞又窘,卻又想不出更嚴厲的指責來,於是跺著腳就要抽身從他身前跑開,卻被他長手長腳的一把扯住,一把便拽回了他的胸前。他笑著將她懷裏的孩子抱了起來,單手托在自己的臂彎裏,另一只手勾住了她的纖腰,將她緊緊的夾在自己的身邊,心滿意足的長舒一口氣道:

“婉婷!這樣的日子,真是美好的讓我都不想走了。有你,還有平兒,我們一家人就這麽靜靜的在一起,多好。要是天天能這樣過,哪怕不要這一身的榮譽和權力,平平淡淡我也甘願。”

她點點頭,無聲的靠進他的胸前,看著孩子,看著他,仰頭堅定的回答道:

“不管將來發生什麽,我們三個,一定一定要在一起。你在哪兒,我和孩子就在哪兒,我們的家就在哪兒。”

他將孩子和她一起緊緊的摟在一起,吻著娘兒倆的額頭,沈默卻同樣堅定的點點頭。這是承諾,也是期許。一家人,要永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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